【珞珈读书会】於可训:山上来了只小狐狸

发布时间:2022-07-18 10:31 来源: 阅读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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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文:於可训

於可训,湖北黄梅人,1947年出生,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,著有《於可训文集》10卷,发表文学作品百余万字,出版短篇小说集《乡野传奇集》、中篇小说集《才女夏娲》。散文《吴先生列传》获《长江文艺》双年奖。

近年来,在我工作的武汉大学珞珈山上,经常发现狐狸,最先是一只,后来是两只,再后来是一个四口之家。

这件事惊动了很多人,大家纷纷到山上去寻找狐狸的踪迹。有的把手机拿在手上,时刻准备着为狐狸拍照,有的还带上自认为是狐狸爱吃的食物,放在发现狐狸的路边上,也有人看见出来觅食的狐狸叼起路边的食物,转身就藏到树丛里。看见了狐狸的人,把狐狸的形象和做派描述得活灵活现,有的还把拍到的照片挂到网上,发到群里,跟大家分享,无缘得见的,就把这些传闻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,一时间,珞珈山上的狐狸竟成了网上的热搜。

我有傍晚转山的习惯,就是晚饭时分,沿着珞珈山的环山道走一圈,算是一种锻炼。珞珈山上发现狐狸后,我并没有刻意去寻找,却常常在不经意间碰到它们,有时是那只小白狐,有时是那只小黄狐,也有时是杂色的,我分不清谁是谁,不像有些细心人那样,辨得清它们的家庭成员。有一次,我爬到珞珈山顶上,在密密的树林间,碰到一只年龄大一点的狐狸,它朝我看着,我朝它看着,我们就这样朝着对方互看了好一阵,它才转身走开了。我想,它一定是想向我打听点什么,诸如问我见到它贪玩的孩子没有,见我无动于衷,它一定很失望。

珞珈山是一座有灵性的山,珞珈山上的动物也有灵性,我每次见到狐狸都给它们拍照,它们都很配合,既不躲闪,也不忸怩作态,就好像我是它们的熟人朋友一般。我把我拍的照片发到一个小群里,与我的学生分享,我的学生都说我与狐狸有缘,有的竟劝我向蒲松龄学习,把这些狐狸写成小说,有一天,心血来潮,我真的就写了这篇小说。

我不想当蒲松龄,也不想让这些可爱的狐狸得道成仙,我想起了在发现狐狸的这条山道旁,曾经住过的我的一些老师,我不知道他们当年是否见过这山上的狐狸。我想,这山上当年如果有狐狸,一定见过他们,他们匆忙进出的身影,他们写书备课的灯光,他们扛米爬坡、拉煤上山,他们种菜养鸡、烧火做饭,辗转病榻、颐养天年,它们一定都见过的。

就是狐狸们见过的这些人,教过我们,写过很多书留给后人,包括小说中那部有名的大字典。

山上来了只小狐狸

□ 於可训

这几天,上山散步的人,都在寻找一只狐狸。

段教授坐在自家的阳台上,静静地看着环山道上的行人,看他们一边走,一边转着脑袋四处张望,就等着某一个瞬间,那只狐狸会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内,有的还拿出了手机,作好了拍照的准备,好奇心强的,干脆钻进路边的树林,到山上去寻找狐狸的踪迹。

山上发现狐狸的事,段教授早几天就听说了。

校园的小山上发现野物,这不是头一回,好多年前,有个同事看见了一只狼,又有一个同事看见了一头野猪,据说都是从湖那边的山上跑过来的。

有人说,狐狸也是从湖那边的山上跑过来的,段教授不相信。

狐狸会不会游泳,段教授不知道,就算是会游泳,这么大的一片湖水,要游过来,也不容易。再说,不是为了求学,也没有这个必要,从环湖公路过来的,更不可能,路上车水马龙,行人如织,狐狸再怎么小巧灵活,也难在人流车流中钻空子。

根据以往的经历,段教授断定,这狐狸必是校园的自产之物。

四十多年前,段教授就跟这山上的狐狸打过交道。

校园里的这座山不大,也不高,但风景秀丽,历史悠久,很早以前,是跟湖那边的山连在一起的,后来湖水涨了,就把这联系给切断了。

空间上的联系是切断了,却切不断精神上的联系,湖那边山林间孕育的那点野性,在校园内的这座小山上,还有存留,所以多少年来,也就少不了常有野物出没。虽然这些野物,大多是如狐狸这般的小兽,狼和野猪并不多见,却也表明,这座被圈禁起来的小山,还没有完全被充斥于校园的现代文明异化。

段教授住的这栋小楼,是学校的早期建筑,大约建房的时候,这地方还是荒郊野外,所以几栋小楼,就能占一片山水,建筑师的头脑里,似乎也有些风水意识,所以今人看这几栋小楼,背山面水,便如洛阳龙门石窟的坐佛,很有点法相庄严的意思。

四十多年前,段教授搬进这栋小楼来住的时候,这一带仍很荒凉,属于学校的边鄙之地,因为在东边,人称东北利亚,学生来谈个论文,请教个问题,还得翻山越岭,从林间小道上下。

段教授夫人就笑问段教授,这是算归隐呢,还是算流放?

段教授也笑着回答夫人说,你怎么想都行,归隐和流放都不妨碍你课徒,隐士藏在深山,也有人上门求教,苏轼流放到哪儿,都能教出好学生。

段教授夫人凌教授和段教授同在中文系,都是古代汉语专业的教师。

住在这样的地方,也有个好处,就是有时在生活上可以讨些方便,比如说下课回家,从山上经过,顺手捡几根枯枝,采一把蘑菇,到家后,架起也是从山上捡来的破缸做的缸灶,点上枯枝,洗净蘑菇,就可以打一锅鲜美的蘑菇鸡蛋汤。更不用说种菜养鸡的方便了,段教授家里就种了两分菜地,养了一群鸡。

段教授和他夫人住进这座小楼的时候,正当中年,就像当时一部名叫《人到中年》的电影里的那群知识分子那样,都是单位的业务骨干。

他们所在的教研室,那时候正在参与编撰一部大型字典。这工作很重要,是一项造福子孙万代的文化工程,上上下下都很重视,外省外地也有人参加,各单位派出的,都是些精兵强将,段教授和他夫人,也是这个队伍中的成员。

编字典是一项艰苦细致的工作,有人说是在语言的大海上造船编舟,段教授觉得这个比喻太文雅,也有点大而空,前两年,他在网上看过一部日本电影《编舟记》,写的就是编字典的故事,大约是因为这部电影里编的字典名叫《大渡海》,所以编剧和导演就让这群演员去编舟。

段教授生在农村,长在农村,见过家里养的鸡在墙根下觅食,一边顺着屋檐下的滴水沟细心地寻找,一边对啄到嘴上的东西,认真地进行甄别取舍,不需要的摆摆头甩掉,需要的才点点头吞下。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,不论晴天雨天,也不管墙根下有食无食,看它们那种锲而不舍的样子,段教授常常心生感动。

段教授觉得他们这些编字典的,就是这群墙根下觅食的鸡,细心地搜索寻找,认真地区分鉴别,而后在恒河沙数的资料中,择其有用者,条分缕析,编辑成书。

两个编字典的人,生活在一个屋檐下,日子的枯燥乏味,可想而知,段教授夫人身体从小就弱,年轻时本不打算结婚成家,上大学以后,架不住段教授死缠烂打的追求,才接受了跟他恋爱,但在结婚之前,仍有一个约定,婚后不要孩子,所以现在教研室的同龄人都是儿女绕膝,他俩依旧是大眼瞪小眼,相看两不厌,只有吾与尔。

日子像这样过下去,倒也岁月静好,只是日积月累的伏案劳作,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,鸡捉虫子一样的搜寻扒剔,使段教授夫人本来就病弱不堪的身体,变得越来越弱。

段教授夫人得的病,也不是这癌那癌之类的绝症,而是常见的肺病,也就是以前说的肺痨,这种病说重不重,说轻不轻,下不得猛药,也不可掉以轻心,靠的是平时的休息静养。

偏偏她干的这项工作,就没得个休息,更不能静养,加上段教授夫人性子又急,每天给自己规定的工作任务没有完成,连吃饭睡觉都不能守时。

那时节又不像现在,有条件吃点好的,或买些补品,增加点营养,一日三餐,就干啃那点大米白面、白菜豆腐。

做饭的事,虽然是由段教授承担下来,但他那点本事,把生的弄熟,已经不错,要想把这些家常饭菜做出点营养来,着实也难。

唯一让段教授聊以自慰,也感到自豪的,是他会炖鸡汤。

鸡汤有营养,他是知道的,对肺病患者来说,有清热润肺止咳化痰益气活血之效,他也听人说过,刚好家里又养了一群鸡,不用花钱到菜场去买,所以段教授对这群鸡就格外珍惜,尤其是其中几只养了几年的老母鸡,更是他的笼中至宝,每日早晚都要认真清点一下,看看有没有发生意外或自己走失。

有一天,有只老母鸡黄昏时节尚未归埘,段教授就放下饭碗满山去找,天黑路滑,不小心摔了一跤,划破了衣服,扭伤了脚踝,手掌也擦出血来,结果鸡还是没有找到,让段教授心疼了数日。

见丈夫这样惜鸡如命,段教授夫人感慨万千,喝了丈夫亲手炖的鸡汤,也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起色,就感叹说,人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,你这个书生居然操刀杀鸡,都是我连带你作孽。

段教授说,你也不要这样说,小时候我在家里看母亲福年鸡,一边福,一边还要念念有词地说,鸡呀鸡呀你莫怪,你是人间一碗菜。乡下过年杀鸡,不叫杀,叫福,大约是说,鸡本来就是供人享受齿牙口舌之福,是造福于人的。

段教授夫人说,你这样说,我还是于心不安,毕竟也是生命,何来命命相残。

段教授见夫人死守着这点执念,就说,像上次那只老母鸡那样,被山上的野物吃了,该多可惜,你吃了有气力编字典,总是好事。

段教授夫人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,一声不吭地望着段教授。

这天深夜,段教授夫人正埋头写一个字的义项,发现这个字在佛教典籍中的一个用法,在别的文献中似乎没有见到,就想增补进去,于是起身到书架上去查资料。

查完了资料,回到书桌前,正要弯腰坐下,忽然发现窗外的树丛中,有两点荧光,在忽忽闪动,段教授夫人胆小,有点紧张,就唤段教授过来看看。

段教授和夫人共着一个书房,书房很小,段教授把靠窗的一面,给夫人摆放书桌,自己的书桌靠墙。段教授笑言这种摆法是对山面壁,都是僧家的苦修之状,只不过夫人的那一面,窗外的春花秋月,冬虫夏草,多少有些禅意,有时还可以拿来参个话头,所以段教授在工作累了的时候,也时常到夫人这边来看看窗外的风景,说几句闲话,夫妻俩把这个当了很好的休息。

见夫人招手唤他,段教授以为她又发现了什么好的景致,就起身来到她身后,扶着椅背向窗外观望。

正是子夜时分,天上的一轮明月,把窗外的景物,照得格外分明。树林深处,弥漫着幽幽的蓝光,像清晨的雾气,看上去比白日里显得更神秘。

段教授顺着夫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见窗外灌木丛中,有一块磨盘大的石头,石头上,似乎蹲坐着个小动物,面对着天上的月亮,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凝神观望,段教授夫人看到的那两点荧光,似乎就是从这个小东西的眼睛里反射出来的。

段教授的目力比他夫人的好,对乡野之物的见识,也比他夫人多,就盯着这小东西仔细琢磨,一边琢磨,一边嘀咕,像是要听听他夫人的看法,又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
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地说,你说像猫吧,好像不是猫,你说像狗吧,又好像不是狗,再说,似乎也没听说猫狗有深夜望月的习惯哪,既像猫狗,又不是猫狗,那是什么呢。

段教授望着他夫人,他夫人望着段教授,两人差不多同时说出来两个字:狐狸。

既认定是狐狸,两人就调动有关狐狸的知识,来印证眼前的形象。大尾巴,尖耳朵,长条脸,这些特征,都符合,只是这只狐狸不是常见的黄棕灰黑红,或诸色相间的杂色,而是一只白狐。

明朗的月光把这只白狐照得通体透亮,像有人安放在石头上的一尊玉雕,两眼的反光,也像嵌上去的宝石的光亮,时不时要迎着月光忽闪几下。

段教授和他夫人本来就很少见到狐狸,见到白狐就更为稀罕,虽说已过夜半,两人都很兴奋。

段教授说,在我们乡下,总听老人说狐狸拜月,狐狸拜月,却从来没有亲眼得见,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,想不到狐狸真的像人一样,还会望月朝拜。

段教授夫人说,狐狸是有灵性的,要不古代那么多文学作品要写狐狸变幻成人,难不成这只狐狸也想得道升仙,变幻成人。

段教授就笑,说,这只狐狸要是真的得道升仙,变幻成人,一定会跟你结拜姊妹,你就可以用这个故事,再写一部《聊斋》了。

段教授夫人说,我要是跟狐狸结拜姊妹,你就成了狐狸的妹夫或者姐夫哥了。

又说,还不知道是男是女,要是男的,就只有跟你结拜了。

段教授正要说,那你就去问问它吧,扭头向窗外一看,忽然发现,就在他们说笑之间,那只狐狸已不知去向,两人望着那块空空的石头,对着夜色惆怅了半天。

有了这天晚上的邂逅,段教授夫人心里就老惦记着这只狐狸,以后有事无事,时不时都要朝窗外看看,就像电影里热恋中的少女,等待恋人的身影出现在窗口一样。

遇到雨雪天气,或夜半电闪雷鸣,段教授夫人会想,它的洞穴会不会被大水冲垮,会不会被暴雪覆盖呀,雷电连山上的大树都击倒了,它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哪,有时想得半天睡不着觉,有几次白天工作时想走了神,连笔下的字都写错了。

像这样日夜挂念,放心不下,段教授夫人自己也觉得奇怪,又不是你的亲儿子亲闺女,你管得着吗,又一想自己没有儿女,又禁不住哑然失笑。

自从那夜以后,段教授夫人就再也没有看见那只白狐望月朝拜了,平常日子,倒也看见它出来过几次,每次都是蹲坐在那块磨盘大的石头上,有时也朝段教授夫人的窗户这边望望,有几次还跟段教授夫人望了个对眼,段教授夫人觉得那眼睛里有一股奇异的光芒,跟人与人对望的感觉,完全不一样。

这些经验和想法,段教授夫人都不好意思跟段教授说,原因不是别的,而是段教授最近正在采取各种措施,对这只狐狸可能对他养的那些鸡造成的伤害,严加防范。

与夫人相反,那天晚上的新奇感和兴奋过去之后,第二天早上,段教授在清点鸡群时,就恢复了理智。

狐狸是鸡的天敌,这是他很早就接受了的观念,也从不少文学作品中读到过这类描写,在这类描写中,狐狸不是冲进鸡群公开咬杀,就是趁着夜色靠近鸡笼偷袭,要不,就是花言巧语地骗小鸡上当,而后吃了小鸡。

段教授怀疑上次丢失的那只老母鸡,就是被它吃了的。

对自己的丈夫这种过度警惕和无端怀疑,段教授夫人很不以为然,就笑段教授的头脑里,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太紧,还没有从那个年代走出来,说要是照你这样想,狐狸就只能永远当坏蛋,永远也脱不了残忍狡诈的骂名,要知道,狐狸无论是在文学史上,还是在现实生活中,都有很多美好的一面,中世纪西方文学中的列那狐,就是代表新兴市民阶级的文学形象,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,除了个别像妲己那样的害人精,由狐狸变幻的,大多是美丽善良的女性形象,今天,狐狸在动物园里,也很受人喜爱,还有人把狐狸养在家里,跟狐狸处得像家人一样,你能说,这样的狐狸,也要对它保持高度警惕,也不能与它和平共处吗。

段教授知道夫人读的书多,熟知中外文学典故,别看平时说话慢条斯理细声细气,一旦与人发生争论,或要发表不同意见,则如江河奔流,一泻千里,滔滔不绝,所以在日常生活中,夫妻俩要是有什么事发生争执,段教授总是有意让着她。

段教授知道夫人不愿意玷污这只白狐纯洁美好的形象,就和解地说,好、好、好,我不跟你争,我不跟你争,等你的鸡进了狐狸的肚子,你就知道了。

想不到段教授的话一语成谶,这以后一连几日,段教授在傍晚清点鸡笼时,都发现少了一只鸡。

段教授认定是那只狐狸所为,段教授夫人起先还将信将疑,一日晚饭后出门倾倒垃圾,忽然看见鸡笼那边一个白影一闪,转眼就没了踪影。

再走近鸡笼一看,发现段教授刚才清点鸡笼时关上的笼门,不知怎么被打开了,里面的鸡正挤成一团,蜷缩在最里边的角落里。

段教授夫人的心顿时往下一沉,就像亲眼看见自家的孩子偷拿了人家的糖果一样。

终于有一天,清早起来,段教授去开笼放鸡时,发现鸡笼的门又被打开了,等他探头往里一看,出现在他眼前的景象,就像电影里刚刚遭遇过一场大屠杀的场面,血迹斑斑,尸横遍地。

段教授取过夫人晒衣服用的一根带钩的长杆,把这些被屠杀的大鸡小鸡公鸡母鸡,都扒拉出来,仔细一看,发现这些鸡的伤口都在脖子上,好像被虎钳夹断了喉管,只剩一点皮毛挂着脑袋,再一点数目,竟然只少了一只。

段教授正感纳闷,正好夫人端着食盆出来喂鸡,见到这个场面,顿时目瞪口呆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
收拾好现场,夫妻俩就坐在书房里琢磨,这究竟是何物所为,又缘何如此。说是野物偷吃吧,为何独取一只而舍其他,既舍其他又为何悉数杀死片甲不留,难不成是寻仇报复,想我等又未与山中野物结仇,纵使偶有得罪,不过是吆喝吆喝驱赶驱赶,也不至于结下这样的深仇大恨,要迁怒于仇家的鸡群,像这样斩尽杀绝。

两人正百思不得其解,段教授忽然想起他的朋友黄教授。

黄教授是生物学系教授,祖孙三代都在这所大学从事动物学研究,为便于称呼,有人学着以前的一部电影《大李老李和小李》,分称他们祖孙三代为大黄老黄和小黄,老黄已经过世,大黄刚退休不久,只有小黄还留在岗位上,所以全校上下,但凡涉及到与动物有关的问题,都要去请教小黄教授,小黄教授也就被人戏称为黄动物。

黄教授是个热心人,接到段教授打来的电话,就在那边哈哈大笑说,杀过,杀过,典型的杀过现象。

段教授不知杀过是何意,就要黄教授跟他解释一下。

黄教授说,亏你还是中文系教授,还编字典教人认字,过字有过头过分的意思是不是,杀过也就是杀过头了杀过分了,有的也叫过杀,都是一个意思,狐狸就有这种杀过的嗜好。

段教授又问,杀一只偷去吃了也就罢了,为何要殃及池鱼,滥杀无辜。

黄教授说,狐狸的杀过,怪就怪在这里,只带走一只,却要杀了全体,有的动物杀过之后,还要把受害者的尸体摆得整整齐齐,像有意恶心主人,跟主人挑战似的。

又说,至于为什么有这种杀过现象,有的说是动物嗜杀的本性使然,有的说是饿久了饿急了贪食,也有的说是因为受害者的反抗或环境的刺激引起,到现在也没个定论。

段教授说,这也太残忍了吧,可惜了的,我辛辛苦苦养的一笼鸡,竟杀得一只不剩。

黄教授就在电话里笑,说,别急别急,好在鸡身都在,省得你动手去杀,你们吃不完,我来帮你们吃,保证最后也吃得一只不剩。

段教授说,哪有你这样安慰人的,像你这样幸灾乐祸,我宁可喂了狐狸,也不给你吃。

经过这件事以后,段教授夫妇对这只狐狸的态度,都发生了变化。

以前,段教授对这只狐狸可能造成的危害,只是一般性防范,这次新养了一窝鸡雏之后,就变成了严防死守。

段教授的鸡笼,本来是依山而建,原本是住在山上的工友挖的一个储物的洞穴,段教授在洞口加了一道竹栅子门,就做了鸡笼,这次又在竹栅门外,布上了段教授亲手编的铁丝网,看上去就像战场上的地堡一样。

段教授夫人原来的分工,只是给鸡喂食,现在也加入了防卫的行列,有事无事,一天都要下去巡视几遍,就算是在书房里亲眼看见了那只狐狸蹲坐在石盘上,也不放心,生怕它声东击西,或有分身之术,看上去是在石盘上坐着,实际上却跑到鸡笼去偷鸡吃,偶尔见到它望月朝拜,也不觉得有什么神异,心里想着的还是那一笼正在成长着的鸡雏。

段教授夫妇和这只狐狸的紧张关系,就这样一直持续到这年秋天。

这年秋天,段教授夫妇参与的大字典编撰工作,到了即将全面收官的阶段,审核字头义项,复查征引资料,增删润色文字,订正体例格式,包括定稿的初校等等,千头万绪,林林总总,一字一句,一义一例,都不能马虎,都得像挑针绣花一样用心,否则,便前功尽弃,或如俗语所言,让一粒老鼠屎,坏了一锅羹,说轻了是对工作不负责任,说重了便是贻害子孙,要留下千古骂名。

这样的重担压在肩上,段教授夫妇自然都不敢掉以轻心,更何况这部字典编到这个份上,就像自家的孩子,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,眼看就要成人,总不能让他毁在一些诸如睡觉捂死吃饭噎死之类不该发生的事情上。

段教授夫人本来就是个心重的人,她总说自己有严重的心理强迫症,平时做事老怀疑自己出错,对已经做过的事,只要有一丁点怀疑,就要从头来过,就是已经做得很好了的,有时也无端地要再做一遍,段教授夫人也觉得这样不好,但就是没办法克服。

背着这么重的心理包袱,加上定稿的时间紧,任务重,内外交加,身心俱疲,段教授夫人已渐觉支持不住。

这几天,背着段教授,她已经连着吐了好几口血,现在,人虽然还像平时一样,坐在书桌前伏案工作,实际上,感觉内在的精血已经耗尽,只剩下一个空壳。

她本想让丈夫帮她把剩下的这一点工作做完,这样,纵使最后油干灯尽,一命呜呼,她死也瞑目,但回头一看,见丈夫案头待定的初稿也堆积如山,只好硬撑着自己干下去。

这天晚上,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,已近深秋,天气逐渐转凉,段教授见夫人咳得厉害,就去卧室抱了一床薄被过来,把她的下半身包裹起来,又在她背上加披了一件夹衣,才回到自己的书桌边坐下。

山上的房屋潮湿阴冷,没条件安装暖气,生个火炉,又嫌太早,火炉的烟气,夫人也受不了,段教授只好用这个土方法帮夫人取暖。

夜半时分,雨渐渐停了,灰暗的云层隙开了大块小块的裂缝,云层背后的月光,把这些大块小块的裂缝,镶上了灰边,整个天空碎成了一个青花大龙盘。

段教授好一阵没听见夫人咳嗽,以为他的土法保暖起了效果,就问,怎么样,感觉好些了吗。

见夫人没有回答,段教授又说,不早了,都大半夜了,今天就歇了吧。

段教授夫人依旧没有应声,却放下笔,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,也不知道楼下的鸡怎么样了。

一听说楼下的鸡,段教授刚刚舒缓的神经,突然又紧绷了起来,就赶紧起身,下楼去检查鸡笼,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回头叮嘱夫人说,你收拾东西准备睡觉,我去去就来。

段教授一边走一边吸着鼻子,想嗅一嗅空气中有没有狐臊气,心想,此刻正是夜深人静,又碰上下雨天气,正是狐狸出来觅食的时候,千万不能大意。

检查完了鸡笼,段教授就准备上楼去照顾夫人睡觉,一进书房,就见夫人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,段教授以为夫人太累,来不及进房,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,于是放轻脚步,蹑手蹑脚地走到夫人身边,轻轻地拍了拍夫人的肩膀,一边拍一边小声地说,走,我扶你到床上去睡,这样睡容易着凉。

见夫人没有反应,段教授只好轻轻地把夫人的半边肩膀从书桌边扳转过来,这才发现,夫人的脸已经成了酱紫色,嘴角还有一块血痕,再一摸脉搏,一探鼻孔,声息全无,知道就在自己下楼检查鸡笼的时候,夫人已经走了。

段教授轻轻地把夫人的座椅移开,从椅子上把夫人抱起来,紧紧地搂在怀里,就像当年抱着她进洞房一样。

在离开书桌的那一瞬间,段教授听到啪的一声钝响,低头一看,是夫人手中的钢笔掉到了地板上,再一看书桌,摊开的稿纸上,还留着斑斑点点的血痕。

大约是被一口血痰呛着了,段教授想,就抱着夫人慢慢地走出了书房。

窗外,有一只夜鸟哇地叫了一声,扑楞着翅膀飞走了,那块磨盘大的石头上,段教授日夜提防的那个小东西,正抖擞着身子,想抖落毛发上沾着的雨水,雨水的微粒飞散在周遭的灌木丛中,没有半点儿声响。

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,校园的小山依旧,山上的树木却越来越密,风景越来越好,就又不断听到有人说起在山上发现野物的事,有时是一只狼,有时是一头野猪,跟四十年前听到的一样,大约湖那边的山林间,只有狼和野猪家族熟悉到学校来的路。

终于有一天,又听见环山道上散步的人嚷嚷说发现了狐狸,起先是一只,后来说是一个四口之家。

这天傍晚,段教授正走在屋后的一条上山的小路上,忽然从身边的草丛中跑出一个小动物,段教授定睛一看,狐狸,又是狐狸,心想,这些时都跟狐狸干上了。

再仔细一看,认出来了,就是挂在网上的照片拍的那个四口之家的小弟。

小弟长着一身好看的毛发,黄棕灰黑红相间,在身体的各个部位,搭配得十分匀称,额头的正中,还有一块白毛,把周身的杂色衬托得更加分明。

段教授觉得这小弟着实可爱,难怪人们这么喜欢,也禁不住从荷包里掏出手机,想跟它拍张照片。

谁知段教授的手机刚刚对准小弟,小弟却扭头跑开了,跑了几步,就钻到一块石头下面,不见了。

再看这块石头,原来就是自己屋后的那块磨盘石。

段教授觉得奇怪,就低下头去,用一根树棍拨弄石头下面的杂草,发现在草丛中,竟藏着一个黑黝黝的洞口。

大约这就是小弟的家,是这座小山上世代绵延的狐狸家族的老屋。

放下树棍,段教授就想,我们比邻而居,几十年了,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个秘密,亏得夫人生前总说,我们这些编字典的人,心细如发,我看未必。

(原载《长江日报》2022年07月14日12版  本网编辑:肖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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